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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人生》後續(中篇小說)-1

已故作家路遙寫過一部很有名的小說,名字叫做《人生》。小說主人公高加林,是一個有理想的農村知識青年,他嚮往城市生活,渴望跳出農門,但最後又不得不失落返回。當他重新站在故鄉的土地上,發現生活宿命一樣在他身上重演,他仿佛註定要屬於這片土地,無論他怎樣努力掙扎,想要逃離開,都歸於徒勞。他想起自己從公社開完教師會,知道自己要離開學校的那個暴風雨的傍晚,那仿佛已是很遙遠的事了。仿佛這中間什麼也沒發生,仿佛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個不真實的幻影,是一個短暫而又漫長的夢。
  
  在高加林從城裏回來一個月後的一個下午,在縣農機站開車的三星回到村裏,隨車帶來了氣質高雅的黃亞萍。高加林從幹活的人群中走出來,同黃亞萍走下鹼畔,拐上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。望著他們的背影,男人們咽著口水,嫉妒得不願說一句議論的話。女人們評說黃亞萍的穿著氣質,嘖嘖稱讚著,忽又發現男人們那副牽腸掛肚,但又不肯溢於言表的熊樣兒,意識到了黃亞萍的威脅。罵三星咋把這麼個狐狸精帶回村裏來,把男人們的魂兒都勾走了。三星說,我的魂兒早就被她勾走了,不想拉也得拉了。又說鄉下人沒見識,見著個漂亮女人就盯著看,給他丟臉。眾人說給你丟什麼臉哪,你別是看上人家了。三星說,這話不假,我倒真看上了,可人家就要離開縣城去南京了,看上也白看上。眾人便正經下來問,都要走了,還找加林幹什麼。三星說,我咋知道,人家也沒說。又說這次回家是辦點事,先回家了,等黃亞萍回來,就去他家找他。說完,跳上拖拉機,一路響著回家了。
  
  高加林和黃亞萍在道旁一棵柳樹下停下來,黃亞萍告訴他,她要走了,各種手續已經辦妥,走就在這幾天。她想這一離去,今生可能都不會再見面,她來是想和他見上最後一面。亞萍平靜的敘說著,道上不時有一兩個人走過,回頭看著他們。遠處坡上的玉米已接近成熟,平展展的隨地勢傾斜,上面已不再像夏天那樣籠著一層薄明的霧氣。一朵不大的白雲在山頂一尺遠的地方駐留,像褐黃色的山體開出的一朵小白花,非世俗的純美,更遠更高的地方是一片瓦藍的天空。“加林,無論我走到那裏,我都不會忘記你的,真的。”亞萍動情地說。離別的傷感已經把她的心浸泡的酸酸澀澀,黯然中透出一種肅穆的神情。高加林收回望向遠處的目光,低下頭,沉默著。黃亞萍不僅打量起他,眼前的高加林身體單薄清瘦,憔悴的面容中透著漠然,昔日的熱情已從臉上消去,代之一種很深的沉思。她痛苦的意識到從前的加林已不復存在,她再也找不回從前的感覺了。黃亞萍傷心地說:“加林,我要走了,你難道就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?”旁邊柳樹上的秋蟬鳴叫起來,在空氣中發出金屬般的顫音,籠罩在頭頂。高加林沒有看亞萍,他怕自己的心再次柔軟。生活和現實需要他表現堅強,他覺得自己已經耗盡了感情和生命,再也沒有多餘情感給於這個他曾經愛過,現在仍然愛的姑娘。他知道她來是要給他們的感情畫上一個完滿的句號,沒有遺憾的離開。他說:“亞萍,你來看我,我真的很高興,也很感激你,但這樣只會徒增我們的煩惱和痛苦,又有什麼必要哪。本來我的心境已經快平復了。”亞萍的眼裏噙滿了淚花,低下頭說:“對不起,加林,我也告訴自己,不要再來看你,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。”那朵駐留在山頂的白雲已不知飄移向了那裏,只餘下一個空空的位置。亞萍半是祈求地說:“加林,我要走了,我只想聽你一句心裏話,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愛過我?”加林望著亞萍兩道彎眉下略顯憂鬱的眼睛,心裏一陣陣疼痛,苦澀的說:“愛過,從中學時代就愛,現在仍然愛,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哪。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,今後更會遠隔天涯,永不會再相見。”亞萍眼淚刷得流下來,感激地說:“聽到你這句話,我就滿足了,我會永遠永遠記著。”
  
  回到幹活的人們跟前,三星已經開車在這裏等他們了。在上車的一?那,黃亞萍忽然轉過身,跑到加林跟前,不顧眾目睽睽的盯視,抱住他,在加林的唇上留下了快速的一吻,又轉身跑開了。在這一瞬間,加林看見了地畔的棗林已顯幽暗,蒼蒼翠翠,西天一片金黃。
  
  太陽落山了,遠遠望去,隱在棗林裏的村子籠罩在薄薄的暮靄之中,一條兩尺寬的乳白色霧帶在村子的四周懸空漂浮,猶如繞住村子的一條玉環。收工的人們邁著清清靜靜的步子往回走,低聲說著話,一支尋犢的牛在隊伍裏發出沉悶的哞叫聲。高加林的心如群山暮野般的蒼涼和空曠,又像河道流水般的憂鬱和感傷。巧珍出嫁了,亞萍也走了,他曾一度是多麼的富有啊。但現在都過去了,失去了,他將在這默默無聞的鄉村,逐漸消磨去意志才能和雄心,而變成一個無用的人。高加林感到一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,眼前的田園詩般的寧靜和諧,在他眼中變得陌生遙遠了。
  
  回到家中,高加林在道上所感到的的痛苦更強烈了,家是一種更貼近他的現實。在外面勞動時,他還可以藏起自己的痛苦,讓痛苦在勞動和人群中得到緩解和減輕。而在家中,他就無法不面對現實。父親以永恆的姿勢蹲在炕邊那個永恆的位置上,吸著旱煙。母親在他回來時,重複著每一天重複的動作:從炕上下來,用腳尋找鞋子,伸進去。桌子早就放在了炕上,一盞昏黃的油燈坐在桌角,火苗晃動著,照亮了桌面,與桌下麵的暗影形成對比和反差。母親把飯菜端上來,父親也吸完了煙,坐在了桌子的一角,母親也脫鞋上了炕。高加林把身子湊到桌前,晚飯開始了。難道這就是他要過的生活嗎?高加林抑制著惡劣的心境,拿起筷子。高玉德遲疑膽怯的問:“聽是今天那個城裏的女子來了?”“來了”“咱可不能和人家有什麼掛連,咱養不起人家。”“我知道,人家就要去南京了。”高玉德和老伴對忘了一眼,放心了。
  
  吃完飯,收拾完碗筷,母親早早地把被捂上了。高加林疲憊想把身子砸在炕上,就再也不起來,但他沒有屈從於身體的欲望。把油燈挪到屋角的一口小木箱上,坐下來,攤開稿紙,拿起了筆,為再一次戰勝自己而感到欣慰。
  
  當三星駕著拖拉機駛上大馬河橋,駛進縣城時,天已接近黃昏。黃亞萍坐在駕駛室裏,嬌貴的身子被一路顛簸得又酸又痛,而駕駛室內嗆鼻的柴油味更讓她全身發軟,欲嘔欲吐,猶如生病。這次坐三星車到鄉下,除了真心想再見加林一面之外,內心還抱了一種浪漫的想法。他覺得此時去和加林告別是件很浪漫的事。但坐上三星的車,走了一點路,她就有些後悔了。懷疑自己的身子能不能經得住這輛破車的折騰,她想馬上下車回去,又想馬上見到加林。在猶豫不決間,已離開了縣城,拐上了通往鄉下的公路,她也就安下心來,把自己交給了這輛雜訊嚴重超標,污染嚴重的怪物。當她看到昔日的愛人衣衫破舊,塵土滿面,像一個真正的鄉下人出現她面前時,她的心靈受到了震顫。在那一瞬間,她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愛加林。特別是當加林說出從中學時就愛上她時,在感到幸福的同時,她的痛苦也更真切了。在這一時刻,她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很隱秘自私的想法,即使她不能和加林生活在一起,她也要保住加林對她的愛情。所以,她臨時耍了一個小手腕,故作天真的逼加林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下保證,與她保持通信聯繫。他知道加林是個很驕傲的人,也許不願意這麼做,就像當初毅然提出和她分手一樣。但也正因為加林是一個驕傲的人,在他答應之後,就不會輕易失信。現在雖然她被柴油熏得噁心想吐,但仍緊緊地抓這手提袋裏的筆記本,仿佛抓著某種安慰。
  
  黃亞萍在廣播站門前下了車,透了一下空氣,舒服了許多。走進大門,穿過大院當中的青石甬道,來到那扇再熟悉不過的門前時,忽然想起自己已經辦完了交接手續,與這裏沒有任何關係了。一種強烈的留戀之情瞬間淹沒了她。黃亞萍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兒,戀戀不捨的離開了廣播站的院子。
  
  暮色沉落下來,路燈還沒亮起,大街上行人寂寥,有的鋪面已經上了閘版,關門了。有的門大開著,裏面見不到一個買東西的人。只有十字街口處還蹲著幾個商販,好像執意要堅持到最後。黃亞萍走過時,背後有人說:“這就是縣廣播站的播音員。”黃亞萍沒有在意,她的身體懶懶的,走過縣城熟悉的街道時,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翻湧。像惆悵,像失落,像傷感,但又什麼都不是。從高家村帶回來的印象已經淡漠,沉進心底,在意識中變成了一個很遙遠的角落。蒼茫的暮色已經降臨,還在營業的店鋪亮起了燈火。
  
  回到家裏,父母都不在,克南正坐在沙發上等她。見亞萍回來,連忙站起來,有些膽怯的解釋說,知道亞萍一家要走了,邀請他們過去吃頓飯。她父母等她不回來,先過去了,他這是留下來等她。亞萍本來累得不行,又根本沒這個心情,但看到克南可憐巴巴的樣子,也就不忍心拒絕了。況且,父母已經過去了,她不去,父母也會覺得尷尬。進到屋裏,亞萍才聞到自己身上有一股柴油味,想必克南也聞到了。她走進臥室換衣服,發現褲腳上染了一塊雞蛋大的油漬。這條褲子是幾天才買的,今天特意穿給加林,現在弄髒了,讓她又心痛又懊惱。但想到自己就要離開這裏了,到了南京,這條褲子可能就不時興了,心裏才好受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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