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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李可染《?台?雨?》?美?

可染先生曾經興味盎然向我談起,關於江南煙雨靈感的來源。那直接誘發創作激情的引信,緣起於1954年江南山水寫生,那時畫家正當47歲。持續三個月的江南之行,曾到過蘇州、無錫、黃山,而原點是杭州。位於西子湖畔的杭州國立西湖藝術院研究部,是他一生難忘,深情懷念的藝術搖籃。

記得當年從北京南下,重返杭州,放下行裝,已近黃昏。他漫步登上山坡小路,無意間回頭一望,一片墨瓦白牆,忽然閃現眼前,不禁內心蕩然,熱淚盈眶——這就是久別、久違的江南啊!他辭別杭州藝專時,才20幾歲,經歷了抗日戰爭、解放建國的洗禮,重返江南故園,已是「鬢邊若有絲」的中年,感慨萬千。他急速勾下一組組民居結構、墨瓦白牆的印象。今日,具有特殊魅力的江南語彙——墨瓦白牆,屢屢出現在一代又一代畫家筆下,而那鮮為人知的原創性靈感,依然默默散發著它藝術生命濃郁的芬芳,無與倫比。

詩情畫意的江南煙雨,迷迷茫茫,令人心醉,成了李可染水墨山水一絕,可是有誰深知,畫家冒雨寫生的故事?

1954年春夏,可染、張仃兩位畫家,同行於西湖邊上尋景、賞景。途中遇雨,可染凝望雨中愈發縹緲的湖水山巒,對張仃說:「這不就是白石老人的『雨余山』嗎?」張仃會心應和:「景是好,只是難畫。」可染連忙拿出畫具,打定主意——「我來試試看。」春雨靡靡,坐對西子,晌午直到天黑,可染返回,取出一幅小畫,面帶喜色,這就是後來收入畫集的《雨亦奇》。小畫很樸素,純水墨,畫在皮紙上,筆痕墨跡裡滲化著細雨——後來,崇拜他的學生們說,這頭一幅江南喜雨圖,「是老天爺參與了創作」。「湖光灩瀲晴方好,山色空濛雨亦奇」——小畫左上角只題「雨亦奇」三字。「雨」字好玩,一氣下來四排墨點點,好像數不清的雨點雨滴,交匯著一個畫家對江南煙雨的癡迷之情。

今日我們有幸欣賞《樓台煙雨圖》,濛濛煙雨,夾帶著清新之氣撲面而來,瞧那圖中「雨」字,也顫動著連串的雨點雨滴呢。

據款識,「多少樓台煙雨中,一九六二年大暑,可染作於渤海之濱」。畫的總體風格,調性、花青、墨色渾然交織的手法,讓我們恍然想起同時間裡完成的水墨山水創作《紹興》。——此圖右側,一行題記,由上而下,貫穿天地,行楷小子,端穩臻麗之極,較為詳盡地告訴我們,此作原創力,源於1956年到魯迅故鄉紹興城寫生。題記日:「魯迅故鄉紹興城,吾於1956年來此寫生,登城中小山北望,一片墨瓦白牆,河流縱橫,實江南水鄉典型」。對照畫家本人這段記述和圖版,名畫《魯迅故鄉紹興城》以及現今推出的《樓台煙雨圖》,其藝術原型皆來自六年前的紹興寫生。構成這「三位一體」之一的原型寫生,現在又在哪裡呢?我恍惚見到過它,並在1959年捷克出版的《可染畫集》中,見到圖版複製品。此原型寫生,畫面右側直書:「魯迅的故鄉,古老美麗的紹興城,一九五六年可染」。

可染先生告訴我,此畫集十分珍貴,收入的多居流傳歐洲的私人藏品。竟然有他三十幾歲時的戲墨。1956年的紹興寫生,原來已成為前民主德國總理所收藏的珍品,可染先生1957年訪德,作為禮品贈送給了友邦之國領導人。也就是說,當今我們有幸目睹親賞的「水鄉典型」圖畫,就只是同出於1962年的《魯迅故鄉紹興城》和《樓台煙雨圖》了。

按其聯結出生的血緣關係,我們有理由推之為姐妹篇。

我指為「水鄉典型」姐妹篇之一的《紹興》,早已是眾所周知的名畫經典,而「水鄉典型」姐妹篇之二的《樓台煙雨圖》,卻姍姍來遲,新世紀2007年春季方才面世,但終於給了我「零」距離端詳的機會,幸甚!幸甚!

這是一副有其自身獨立藝術特色和審美價值的珍品。可染大師認為,「縱深線是構圖的生命線」,恰當合度地把握縱深線,就是把握了山水畫整體結構的奧秘。煙雨迷濛,光彩、亮快、亮點閃爍之間,一條長河,縱貫古城。乍一看,如此構圖與《紹興》之構圖十分貼近,但細細品位,兩相比較,二者可見出同中之異,異中之同,各有千秋。此圖屋宇亭台,疏疏落落,神奇交錯。石橋、舟船,清晰可鑒。通道河流作為主要中軸,而那原本熙攘的街景,隱沒於暗影之中,消失蹤影。一切景觀,從「繁筆密體」脫出,向著「簡筆疏體」轉化。——於是,沉雄莊嚴之中,多了一層飄逸和溫馨。煙雨如織,籠罩著一座江南水鄉的文化古城,展示給人們的是那種令現代世人嚮往的東方世界;充滿和諧、靜謐、深邃與詩意,也可以說是山水大師李可染筆下的現代理想國。

賞家稱許,李可染的《紹興》,是東方的威尼斯。墨瓦白牆的屋宇組合最早啟示了「黑白兩級對比之美」在國畫新觀念中的關鍵作用。它還開創了敢於表現「立方美」之先河。應當說,新近面世的《樓台煙雨圖》,也同樣擁有「黑白兩級對比之美」;「立方美」的特色。

是的,黑白立方美,強烈突現畫面的視覺大效果。而容易被忽視的,倒是樓台屋宇的組合,極盡向、背、正、側有趣的變化,五樓一回轉,奇數一頓歇的規律性安置,曲度有致的瓦坡,乃至木質窗楞以及似乎有助於呼吸的、透氣的門牖,處處誘使我們流連忘返。觀賞到深處,更會令人欣喜的發現,那自然萬象綜合造型的玄妙。和屋宇相依相協的樹木、橋樑,在神秘的光影裡划動的小船,直到舉傘移步於橋頭的行人,似乎都因為沉醉於煙雨而正在和那微微上翹的墨色屋脊融為一體。一斜一正,一虛一實,一筆一墨,天才的創意,無不顯示出對於「曲線美」的靈動運用和誇張性拓展。畫意翩躚的雨中亭台樓閣,不禁使我們憶起林徽音論中國建築「曲線美」的真知灼見:「屋頂曲線不止於挑簷,即使瓦坡的全部也不是一片直坡傾斜下來。屋頂坡的斜度是越往上越增加」,「這屋頂的全部曲線,歷來被視為特異神秘,使本來極無趣極笨拙的屋頂部,一躍而成為整個建築的美麗冠冕。」李可染對中國的山山水水之美,園林之美,建築之美,京劇之美,以及詩詞歌賦、文論、音律典籍,從愛好到研究,從體驗到創作實踐,再到反覆探索,耗費了他一生的心血,對於其中所貫穿的中國人卓越超絕的審美意味「曲線美」的把握,自然是上乘的。這個曲線在墨瓦白牆屋宇的結構上,幾乎是不可信地簡單和自然,而在《樓台煙雨圖》中,欲精深而淋漓盡致地傳達出多少神韻!

看可染山水精品傑作,若局部地看,分鏡頭式地看,特寫樣地看,似乎是包容著塞尚的幾何化構成;勃拉克式的抽像變形;以致畢加索式的神秘詭譎之美。可是,當你一旦作了視覺欣賞的大調整,作了藝術審美的整體把握,你會有所領悟;這圖畫深層底蘊內裡,確實大量吸收了外來營養,包括西方現代藝術的養份,而生長出的肌體,無疑是健康的東方人體魄,是中國人的神韻和靈魂。《樓台煙雨圖》左下角,墨色極濃的地方,鈐上一方紅印,奪目而出,較比空白處蓋印,有著另一番燦爛。那裡,「所要者魂」四個字,深藏著一位大師終其一生的藝術觀和無止無息的精神追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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